朴贊景《公民森林》（製作劇照），2016，三頻道影像，環境 3D 音效，26 分 6 秒

 

 

 

〈鬼魂、歷史與亞洲崇高〉

Ghosts, History and an Asian Sublime

 

英文作者／林昱（Aimee Lin），2017

中譯／湯景光

 

 

 

受難者已化為鬼魂，

焦躁不安地徘徊在韓國的記憶中，

在集體意識最深、最黑暗的部分

 

 

歷史的幽魂縈繞在朴贊景（Park Chan-kyong）近年的作品之中。當然，這種縈繞多半是隱喻性的。然而在《市民森林》（Citizen’s Forest，2016）中，這位旅居首爾的藝術家讓它們具體化了：一群身影在山林間緩緩行進。在《京都學派》（Kyoto School，2017）裡，它們僅以聲音呈現——取自日本神風特攻隊隊員的日記；而在《前往僧伽寺的路》（Way to the Seung-ga Temple，2017）裡，它們則以多年來無名訪客遺留在北漢山上的物件形式出現。

 

這些——不安的亡魂、思想的碎片、瑣碎的物品——都是被遺忘或被忽視的存在，不在主流的視野與討論中。朴贊景在作品中所做的，是透過動態影像將它們召喚出來，而後，特別是在《市民森林》這件作品中，以巫俗的告別儀式讓它們得以在安靜與平和中安息（annyeong，也是朴贊景近期於首爾國際畫廊個展標題的一部分，在韓語中有「安寧／平和」之意）

 

 

朴贊景《通往僧伽寺之路》（局部），2017 ，多頻道幻燈片循環投影及裝置，尺寸不定

 

 

朴贊景是一位藝術評論家、電影導演和視覺藝術家，他在 1990年代和2000 年代初首次嶄露頭角，作品涉及近代歷史（冷戰與朝鮮半島分裂）以及與他的哥哥朴贊郁合作的電影《夜釣》。接著，在2008年的一篇散文《關於新都內：一些關於傳統與「崇高」的零散觀點》中，這位藝術家描述了他對待傳統的態度發生了轉變，從而導致興趣的轉移：他解釋說：「對於一個出生在首爾、在一個高層公寓社區被撫養長大的天主教徒來說，韓國的傳統文化，特別是傳統的宗教文化，從一開始就讓人感到陌生，甚至可以說它更多地屬於想像的領域，而非現實。」因此，這位藝術家長期以來一直推遲與傳統文化接觸，直到他覺得，用他的話來說，「就像一塊你因為忽視而沒有移開、一再絆倒你的石頭一樣，它變成了你最終會在某個時候後悔的東西。」

 

這一轉變的首個成果是《新都內》(Sindoan, 2008)，這是一部45分鐘的電影，也以六頻道影像裝置的形式呈現，它引導人們穿越雞龍山上同名村莊的過去與現在，該村莊曾是許多新傳統宗教，或如朴贊景所稱的，民間宗教的所在地。根據當地歷史，每當國家受到威脅時，例如在日本佔領期間和朝鮮戰爭之後，新都安的人口就會增加。

 

從1924年到1975年，僅在新都安一地，就有80個不同的宗教組織如雨後春筍般湧現，包括天道教 (Cheondogyo)（它源於東學，即 1894年東學農民革命背後的運動，該革命隨後在同年引發了甲午戰爭，一場改變了東北亞歷史的衝突）、韓國薩滿教，以及儒教、佛教、道教和基督教的其他變體或混合。

 

 

朴贊景《新都內》（局部），2008，綜合媒體裝置

 

 

閔正基《擁抱》，油彩，112x145.5cm，1981

 

 

歷史學家杜贊奇(Prasenjit Duara) 將這些宗教實踐稱為「對話式的超越」(dialogical transcendence)，並將它們視為作為西方現代性替代方案而出現的永續性哲學。

 

朴贊景更進一步指出：「如果現代科學技術的對立面是宗教，」他在〈關於新都內……〉一文中寫道，「那麼宗教的對立面就是迷信。」換句話說，民間信仰在制度化宗教與理性科學面前，運作成一種「他者」。

 

在韓國，民間信仰那原始、幽暗、神祕的特質，以及它在歷史上遭到壓抑的經驗（尤其是自朝鮮王朝採儒家為主導意識形態後，以及日本殖民統治期間）使得它的存在變得如幽靈般，持續不安地纏繞著所謂的「現代性」。

 

值得注意的是，朴贊景對傳統的追索，以及他對全球與亞洲現代性的批判，並不是以一種「高空俯瞰」的角度進行的。相反地，他實際走入那些具有歷史活動的真實場域——如北漢山、鷄龍山、華嚴瀑布——並透過動態影像呈現他所稱的「傳統—真實」（tradition-real）。在朴贊景的概念中，「傳統—真實」是對傳統狹義理解的一種修正；傳統常被視為一套需要被保存、被宣揚的靜態符號體系，但他並不如此認為。

 

我們於首爾他的地下工作室的談話中，朴贊景表示，傳統「不是一種冷冰冰的語言，也不是文化。它不在你的腦袋裡，也不在你的心裡。它是在你身體裡長期存在的某種東西。」傳統具有身體性的存在。

 

但對朴贊景而言，將民間信仰作為通往「傳統—真實」的途徑，不僅僅是在現代性以及西方神話之外提供一種「他者」。對他來說，這同時也是通向崇高經驗的一條道路——那是一種美學經驗，通常被認為是由山脈、太陽與月亮的景象所觸發，並常以宇宙圖像的形式呈現在韓國薩滿教及其他民間宗教的理念之中。

 

正是基於這個方向，朴贊景近年來創作了一系列繪畫與素描作品——例如《16比9》（Sixteen by Nine）與《光輝》（Radiance，皆為2010年）——以及以物件為基礎的作品，如《亮星》系列與《七星》（Seven Stars，皆為2017年）。这些作品都與此理念相關。

 

 

《光輝》（2010）

 

 

《亮星 1》左圖：前面，右圖：後面

 

 

《七星》左圖：前面，右圖：後面暗室展間

 

 

在他的寫作中，朴贊景描述了他對崇高的首次意識是如何被一次與雞龍山的偶然相遇所觸發 ：「一股難以言喻的震驚向我襲來。雖然被雪覆蓋，但在滿月的反光下，即使在深夜，這座山也展現出它光榮的圓滿」。從那時起，崇高及其在東方的形式和意義就成為了他藝術的一個主要部分。

 

朴贊景的理論是，在西方，崇高通常以垂直的方式呈現，而在東方，它通常以水平的方式呈現，其典型的形式是山水畫 (shansu 或 shan-shui，字面意思是山水，但更普遍地用於指藝術中的風景)，在水平捲軸的遠端可能出現崇高。這個想法在《公民森林》(Citizen's Forest) 中得到了體現，這部作品將朴贊景探索「傳統—真實」和韓國山水畫中的崇高的興趣結合在一起。

 

 

朴贊景近期的錄像作品的目標不是過去，

而是一個被層層疊疊被遺忘、被忽視、

未解決的過去所困擾的現在。

 

 

《公民森林》是一部黑色喜劇，以一種既像夢魘又幽默的語言來描述。朴贊景認為，由於日本佔領、朝鮮戰爭和韓國現代化所帶來的快速變化，在當代韓國，許多歷史問題從未得到調查或解決，因此，歷史性的連續性已經喪失。那些在山間行進的幽靈般人物所穿的服裝，表明他們是韓國歷史上各種事件的受害者：東學農民革命、朝鮮戰爭（1950-53年）、光州事件（1980年）和最近的世越號沉船事件（2014年）。

 

上述事件的受害者已經成為鬼魂，不安地縈繞在韓國的記憶中，在其集體意識最深、最黑暗的部分。朴贊景將動態影像的投影描述為表達一種同時「不存在」的「某物」的存在。因此，它是描繪一個被過去困擾的「現在」的完美媒介。

 

此外，《公民森林》是三頻道投影，而且螢幕上的圖像有時會同步，這使得它偶爾可以像一幅連續的水平山水畫一樣運作。在2016年臺北雙年展，該作品被安裝在一個缺乏足夠深度的空間，觀眾無法同時看到所有三個螢幕，需要參觀者身體移動才能看到一個或另一個螢幕。這或許是觀看該作品的最佳方式 ——正如要觀看一幅古典水平捲軸畫、一幅由多個視角構成的風景，觀眾必須從多個視角接近它一樣。透過攝影機在景觀方向上的移動、鏡頭的推拉、三個螢幕在同步與分離之間的切換，《公民森林》實驗了如何在媒體藝術中將多點透視圖像視覺化。

 

 

《公民森林》（局部），2016，三頻道影像，黑白，環境 3D 音效，26 分 6 秒

 

 

法國已故哲學家保羅·利科 (Paul Ricoeur) 將敘事描述為捕捉時間的工具。在這種背景下，朴贊景最近的作品可以被視為證明：電影是一種產生歷史性 (historicity) 的手段，歷史性是集體和個體用來生成歷史敘事的深層結構。在《公民森林》中回憶歷史的鬼魂時，朴贊景也在將歷史時刻層層疊疊地回憶和投射到當代時刻。從這個意義上說，朴贊景最近的電影作品的目標不是過去，而是現在，一個被層層疊疊被遺忘、被忽視、未解決的過去所困擾的現在。為了將「現在」視為一個連續的整體，我們必須首先看向過去。

 

 

《公民森林》（局部），2016，三頻道影像，黑白，環境 3D 音效，26 分 6 秒

 

 

《京都學派》是另一個例子，說明敘事的想像性變形如何能被用於產生歷史性。該作品由兩個投影機上的320 張幻燈片組成。其中一個是華嚴瀑布（日本日光國立公園）的肖像照片，另一個是景觀格式的引文，來自在珍珠港襲擊中喪生的日本神風特攻隊員的日記。在過去的一個世紀裡，華嚴瀑布在日本因作為自殺地點而臭名昭著。

 

 

《京都學派》（局部），2017年，雙頻道幻燈片投影

 

 

1941年 11月 26日，即珍珠港襲擊前11天，瀑布在一場由「京都學派」哲學家參加的圓桌會議上被特別提及（這是一群以京都大學為中心的日本知識分子，他們試圖將東亞的知識和精神傳統（名義上以「無」的概念為中心）與西方哲學（名義上以「存在」的概念為中心）融合，其中一些人進一步將此發展為一種關於日本獨特性的敘事）。

 

這場題為「世界史的立場與大日本帝國」的圓桌會議提出華嚴瀑布作為世界史的象徵，而日本則像一塊自殺的岩石，將自己投入瀑布，期待著水流與自身的對抗。

 

毫不奇怪，在戰爭期間，京都學派的思想被日本帝國用作支持其軍國主義意識形態的哲學工具，許多年輕的知識分子，包括神風特攻隊員，都深受這些思想的審美吸引力的影響。在朴贊景的眼中，華嚴瀑布作為一種隱喻，不僅是日本致力於參與世界史的一個象徵性圖像，也是日本或東方審美價值觀的投射：無畏、絕對犧牲、禪宗式的絕對「虛無」。簡而言之，就是日本的崇高。

 

同時，在神風特攻隊員的日記中，他看到的是對世界（西方）文化充滿熱情的年輕、聰明的人：他們熱愛西方詩歌（波特萊爾、阿蒂爾·蘭波）、西方哲學（克羅齊、海德格）、世界性的生活方式。他們年輕（大多在十八歲到二十三歲之間）、極其浪漫和多愁善感，對軍國主義帝國抱持著一種模稜兩可的態度。

 

神風特攻隊員的聲音和京都學派知識分子的聲音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他們都雄心勃勃地以一種將自己置於世界中心的感覺來看待世界。這種對世界史的承諾、日本崇高的審美價值以及對西方文化的熱情，是如何最終導致國家和那些年輕靈魂的災難，是一個不斷困擾著朴贊景思想的問題。

 

《京都學派》捕捉了一個歷史時刻——正是日本傳統遭遇世界、一個準現代國家的知識分子表明其渴望在世界史主流中扮演積極角色的那個時刻——透過將過去的聲音重新帶回生活。這些聲音曾被埋藏在歷史的深處，被主流歷史所掩蓋。但它們從未真正消失；它們總是在黑暗中的某個地方遊蕩，就像思想的鬼魂，內含著歷史的複雜性，並在某種程度上，內含著那個時代的潛力。正如利科（Ricoeur）會同意的那樣，這就是由個體和集體記憶所產生的歷史性，如何成為實現這種潛力的基礎。

 

 

朴贊景的作品正在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學當代藝術中心的《鬼魂與幽靈——歷史的陰影》(Ghosts and Spectres – Shadows of History) 展出，展期至 11月19日 ；在首爾市立美術館北首爾館的《亞洲天后：繆斯與怪物》(Asian Diva: The Muse and the Monster) 展出，展期至 10月 9日 ；並將在國立現代美術館果川館的《重演歷史——集體行動與日常姿態》(Reenacting History – Collective Actions and Everyday Gestures) 展出，展期從 9月 22日至次年 1月 21日 。

 

林昱是《ArtReview Asia》的編輯。

 

所有圖像均由藝術家和首爾國際畫廊 (Kukje Gallery, Seoul) 惠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