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賀理江子:Blind Date攝影展】
展期:2017年6月10日-9月3日
地點:日本四國丸亀市猪熊弦一郎現代美術館
在參觀這Blind Date攝影展時,內心無比拜服,志賀理江子真的很擅長震攝人心,巧妙運用驚異、怪奇、恐怖、不安等超現實意象,與色調偏離的重彩心理空間,輕易跨越攝影的界限之外,打造出一個難以想像的光影變化場域--一處幽冥闇界,如同來到中國的陰曹地府一遊,所看到的末日光景,令人感到惶惶然不安。
很感謝鵬暉在百忙之中大老遠趕來會面,並細細解說這次的展覽,他真的是台灣攝影界中研究志賀理江子(Lieko Shiga)作品展覽最全面也最深入的專家!很幸運這次他撥空來解說,讓我有效吸收了這次展覽的精華,當場印證與深化一些看作品的觀感,讓這次的攝影展之行收穫滿滿,在拓展攝影創作眼界上也獲得了對知性與靈性的不小啟發。
志賀以去泰國曼谷駐村的異國創作經驗為開端,展開對盲(Blind)意象的探索之旅,重新思考了視覺對人類認知的意義。一出生就全盲的人,是如何感知與建構對這世界的認識呢?志賀進行了一些採訪,從而對於不可見的世界,產生好奇。那個世界或許更接近心靈,更接近潛意識,更能觸及我們心目中的真實。不禁聯想到一部中國電影〈推拿〉,片中試著用視覺影像去詮釋盲人感知這世界的感受,聽覺、觸覺或其他感官,然後也發現,他們對於情感的發展、對美感的追求,跟明眼人的確有所差異。
在現實世界中,我們一直被大量的影像餵養著,在影像複製的數位時代,這情況有增無減。影像因為光,不斷吸引我們的目線,我們也因為可見的視覺,支配主宰了我們對這世界的認知。但這就能代表與解釋這世界所發生的一切嗎?在看的見的世界之外、在看不見的世界之中,或許有時需要默然不語,讓自己更能用心看見。這樣的看見是另一種認知,對世界更寬闊的認知和理解。
志賀想探討的是剝除了宗教信仰之後,最原始的人性情感需求。在這過往文化生活經驗都無法拿來套用的新數位時代,人們需要重新找尋心靈寄託,透過影像重建認知的精神需求也遠大於過去任何時代,這時攝影家們對於影像的實驗與探索,具有相當重要的意義。
她這次展出創作發展的動機之一,陳述在展場的文字牆作品區。志賀因為一位朋友哀悼過世的父親,她對於人們如何處理對已逝亡者的追憶與悼念產生了好奇,而進行一些人物採訪。她的問題是,若忽略不管宗教儀式或傳統信仰的要求或方法,改用自己希望的方式來弔念死去的親友,大家會想怎麼做?在文字牆展區她整理摘錄了一些人的回答,有些方法看來光怪陸離,富有原始野蠻的個人想像和期待。
這次在展覽前夕出版的<Blind Date>同名攝影集,可惜並非展覽專輯,所以我最愛的展區作品都沒有被收錄其中~QQ
志賀擷取其中一些意象轉化拍攝出來,她運用編導式攝影,找了演員,打造許多場景,比方像是在荷花池中泡湯的中年大叔大嬸們、在荒涼枯山上赤裸上身倒臥的年青人們、海邊礁石上攀爬的人、大禮堂中穿西裝合影留念的團體照等等。她另外還夾雜展示一些在個人經驗上想拍的畫面,例如拿著血紅報紙彷彿抗議不公不義的人們,一群低頭俯看檢視著鏡頭(她自己)的人們等。這種具表演性的影像敘事手法,讓人感覺到創作的格局被延伸擴大了,她所關懷所處理的是人類社會集體的情感需求,尤其是國族共同的悲劇、巨大的殤痛。
從這次展覽中,我們可以看到愛與依存、生與死、悲與哀慟、廢棄與頹圮,令人不願直視的殘敗與破腐。這一切也關乎記憶與失落,進而試圖讓人重新思索攝影與視覺認知的本質。
以下有雷,若有打算親自去看展體驗的人,建議先不讀以下內容,等看過展覽之後再作指教。
志賀理江子用來播放影像的幻燈片們
當我們一進入Blind Date展場,首先會被嚇一跳的是,偌大挑高的空間、闇黑而神奇,難以言喻的臨場感受。搭配著機械聲響、以及紅與黑奇異色調的巨型光影Spotlight穿插不斷變幻著,我們彷彿進到一個幽冥闇界,身處在一個全然受到機械支配的暗黑影像世界中。而這些影像偏向粗暴野蠻、恐怖駭人,源自一股從體內而生的原始與暴力,那拉扯出的衝擊力,因此震攝人心。
展場約略可分成三大區,一是入口處連接「不可見的平行世界」展區,但正常的參觀動線應該是在觀看過Blind Date機車情侶照的幻燈機投影之後,先進入「Blind Date」展區,直走到底再進入「不可見的平行世界」展區。整個展場看過一遍之後,可以進入休息區靜聽一下音效作品,可以取閱展場DM,上頭附有展場平面圖,方便觀眾對照查看各投影機位置所播放的作品標題。最後進入「文字牆」展區長廊,看完洋洋灑灑的許多牆面文章之後,可以繞回到展場入口,重頭開始再看一次。
這張展場平面圖是鵬暉的筆記,密密麻麻佈滿了他的細膩觀察。
【Blind Date展區】
我很喜歡另一個不可見的平行世界展區的裝置氛圍與陳設巧思,對於她在泰國曼谷拍的Blind Date作品展區,則沒有太大感覺。可能志賀對這部分還沒有深入的探究吧,反觀台灣在這種類型式攝影的作品會比較令人驚喜。不過志賀還是展現了對光影佈置驚人的創意,她在每張作品前面放置了一個麥克風架,把單燈置於上,大多是由下往上地對著影像作品打光,這樣的打燈機制,則會給人每張作品都是一個劇場舞台的聯想,這些情侶似乎都各自有著可述說的、屬於他們的故事。
有著這樣的想像空間,不過觀眾僅能從近拍特寫的距離觀察這些機車行路情侶的姿態與表情,他們的故事卻不得而知。這些共乘的情侶,女方看起來相當依附信賴著男方,不管他會怎麼騎、騎到哪裡、如何引導方向,女生的眼神與表情透露出安心的模樣,是一種依附,連性命安危也託付給對方的信賴。每一張Blind Date的情侶影像,如此紀實,如此近距離逼視,毫不掩飾,以相似視角的類型式攝影手法來呈現,一對又一對的情侶,這樣的扶持關係,男方導航著方向,兩人共同前進邁向不可知的未來。
這些機車情侶對於兩性之間的靠依關係都很坦蕩蕩,女生透露些許嬌羞靦腆,大多安心認命,接受命運這樣的安排,彷彿是天經地義之事,偶爾夾帶一絲迷茫神情。男生是司機,多半專注向前遠方看去,無暇回首照看後座的女生。
對我們亞熱帶的台灣人來說,這種景象再平常也不過了,不知有甚麼值得探究的,但根據鵬暉說,日本人很少可以直擊到如此坦蕩的關係呈現。我也疑惑著,難道東南亞熱帶地區的女性普遍比較缺乏獨立自主精神,比較有從屬的奴性習俗存在嗎? 在我看來,Blind Date系列是對男女感情依存關係與對於如何同舟共濟走向未來在態度上的一種直擊與探問。鵬暉提到,在展場一區投影在大牆上的快速閃爍影像,是拍攝機車伴侶其中一人伸手去遮掩前座司機雙眼的行為動作,造成司機盲目的類似自殺舉動。這些影像是志賀找兩個男性來演出這樣的動作而拍攝下來的,屬於編導式影像。因為志賀對這些機車情侶會產生這樣的想像疑惑,但實際訪談調查中卻沒聽過曾發生過這樣的事情。(我猜想有這種自殺傾向的女生應該老早就發生事故往生了吧!!也不會存活下來)
這展區是直條狀的挑高方形房間,另一頭的大牆上則投影放了一張一群男人低頭俯瞰我們的影像,畫面十分模糊不清。這是志賀在文字牆作品中自述她自己在生產陣痛時曾發生這樣的視幻覺,彷彿一群人在俯看著她的生產過程,而她自己因為處於身體極大的痛楚狀態,似乎靈魂意識也突然出竅,跟這群人一同俯瞰著自己的肉身。
【不可見的平行世界展區】
這是我最喜歡的一區。整個展場大而空當,觸目所及,佈滿了機關,一座座的幻燈機,投影出照片影像的就超過15台,其他台是用來打光塑造出超現實光影氛圍的。志賀在這個展覽中,把幻燈投影機的光影發揮到淋漓盡致,時而交錯,時而清晰,時而模糊不清,時而快速閃爍。投影照射到牆面的影像畫面位置也富於變化,有的投滿挑高的整面大牆。有一台在牆上投出如A4紙尺寸大小的影像,不斷重播著一片血紅的單純畫面,這件作品名稱叫做〈憑弔-想著、想著、想著,直到厭倦〉。有的畫面投到展場的高處、如一圓形火紅星球的意象;有十座左右是一般常見用途的攝影影像輪序播放。
其中有三台幻燈機是一組三聯屏影像同步投影播放,被安排在展場中央,影像數量豐富,整合了大多數單台的影像,我將之視為這次不可見展區的集大成投影作品,這一組真的很精彩。有一兩張影像是向洞窟深處繼續前進探索的感覺,色調都轉換成偏離的重口味色調,例如血紅。還有幾張影像是拍空蕩蕩的房間,呈現人造建物頹圮後植物進駐的景象。關於廢墟攝影,她是去打造這樣的心靈影像,仿如夢境般,而非去拍攝實際的廢墟。運用電影美術場景的佈置概念與處理手法,尤其是恐怖片或潛意識夢境電影,想起令人顫慄的電影〈羊男的迷宮/ Pan's Labyrinth〉的佈景設計,以及電影〈入侵腦細胞/ The Cell 〉對殺人犯的潛意識怪誕世界的再現。
據鵬暉說,展期剛開始時,所有的幻燈機有刻意同時一直播放,觀眾可以聽到廿餘台壯觀的幻燈機械卡嚓換片的聲音,迴盪在空盪盪的一大展示間中,那種音效感也是令人難忘。可惜我來看展時,已經經過了快兩個月,期間機器故障重開等,造成目前是各台機器不同步的狀況,但現場的機械聲響仍舊帶給人聽覺上異樣的感受,加上展場佈置上刻意將這些幻燈機連接的電線外顯露出、以從天而降的懸掛方式展露著,彷彿提醒著我們現實世界其實全被機械操控宰制著,現場揭露的是一種影像記憶生產製造的幕後機制。這跟電影〈駭客任務/ Matrix〉故事世界觀中所揭露的現實幕後機制,有著異曲同工之效。
佈展中
在某一面最長的牆上,每間隔一段距離,就放置一台幻燈機在A字梯上,這題名為憑弔系列的投影機總共有十台,各自在牆上近距投射出不同主題的影像群內容。每一台都有一個主視覺場景意象,據說這些都是用正片拍攝,各用一些錯位微移的視角拍了許多張,乍看起來都非常相似,沒注意會以為播放的是同一張照片。觀眾可以站在幻燈機旁觀看影像,也可以把展場中央區的無靠背椅子搬抬到幻燈機旁、舒適地坐著慢慢觀看。幻燈機近距離投出來的影像,光度很強,色彩飽和度也很鮮明,在暗黑空曠的環境下,很吸引人去看影像。幻燈機的輪盤會自動輪播影像,每張影像出現的時間只有幾秒,然後消逝時會在視網膜留下些許殘影,讓人想試著用視覺留下鮮明的記憶。
第一台作品是〈2011年3月15日〉,投射出直式的影像,雜亂無序的路邊廢棄物景象據說是311震災後的景象,許多被折毀的樹、枯樹、廢棄物遍地且殘破的道路,多半是晚上用閃光燈直打拍攝。
在網路找不到影像,只好放一些幻燈片的照片。
第二台作品是〈憑弔–有誰醒著?〉,影像場景是一兩處像是路邊施工用砂石堆出的小型山丘,一群男人群聚肢體橫陳睡躺在山腳處,有人赤裸上身穿著長褲,也有全裸。拍攝的視角多半是遠景,有幾公尺的差距。影像有些模糊不清。
第三台〈憑弔–鬼的住處〉播放的影像是海岸一處礁石區,礁石層層疊疊而生,全部的石頭上都綁掛了幾條交錯雜亂的繩索,視角從近而遠,遠景時偶有一兩個看不清楚、赤裸上身穿著長褲的男人身影行走其中。
第四台〈憑弔–彼岸〉,播放的是長滿荷葉的室內大眾澡堂,有著兩三人很平常地在池裡泡湯。偶爾會有荷葉池的近景。因為景象很日常,讓人混淆以為這是真實的紀實場景,我看的時候不禁疑惑,想說真的有這樣的荷葉澡堂存在嗎?
第五台〈憑弔–把屍骸的頭髮剃掉、浸泡在像羊水的糖水裡〉播放的影像都處理成鮮紅色調,是一處懸掛垂吊非常多繩子的廢棄壇台,看起來很像是廢棄的鬼船。
第六台與第七台是兩組與兒童相關的場景。第六台〈憑弔–祭壇〉播放的影像全部處理成慘綠色調,拍放在桌上的一堆薑餅屋,這種富有西洋歡樂節慶的好吃餅乾全部都腐敗了,有幾張甚至這些餅乾全化做一灘爛泥、難以辨識內容物。
第七台〈憑弔–第九行星〉播放的住宅區公園常見的兒童遊樂設施,可攀爬穿越的溜滑梯組,全部被某種腐敗的廢棄雜籽給掩埋吞噬了。影像都處理成暗綠色調,看起來就像末日風景的一隅。這些設施看起來不能使用,彷彿發出腐臭味一般,讓人不想接近或處理。
第八台〈憑弔–墓穴〉播放的是如同往地下挖掘而出的螺旋同心圓狀的礦坑,在最中央的圓心處有一人似乎正在放火燒著紙錢或是弔祭著什麼的聯想。
這張照片看來是志賀對眾多幻燈片的整理分類
第九台〈憑弔–不可唱第二遍的歌〉播放的是學校大禮堂,有一群穿著深色西裝的中老年人們大家站兩排笑著合影留念,據說這是參加喪禮穿的服飾。志賀拍了好幾張,有的影像刻意歪斜,有的模糊不清,有的前方地板彷彿漏光,也有一張是全部沒人只有大禮堂的照片。這張影像比較明顯會帶給人「此曾在」的感覺,一種團體共處歡樂時光不復返的哀愁與惆悵感。
第十台〈46億年〉是俯瞰的視角,拍一位全裸的男人低頭蹲踞懷抱著裸身的嬰孩,看不到兩人的面容,只看得到嬰兒的雙腳。據說這是志賀的老公與兒子。
展場兩側牆面各貼了一大張影像,試著串連兩個迥然不同的展區。靠近起始展場入口的是一張在311災區廢棄的Parallel World工作室照片,天空有候鳥成人字形飛過,工作室頂樓有一個男人站著。這張是重要的策展關鍵影像。
在展場另一側上方是一張一對盲人情侶的放大照片,是志賀在泰國採訪的對象。這張也出現在美術館1F的展場入口處,照片縮小與展覽的總體論述文字並置呈現在牆上。
對於兩個展區的邏輯關聯性,我一直難以領悟,據鵬暉解釋,其實就是可見與不可見的兩個平行世界。個人覺得展場的參觀動線設計得有些小瑕疵,觀眾可以一開始先進入Blind Date展區,看完以後再進入另一個不可見的平行世界展區。兩個展區的交界處的展示設計,或許可以將兩區的關係做出一些更細膩、更富有象徵隱喻的對應設計。
最後進入一個狹長通道狀的文字牆展區,在一側的牆面貼了四篇文字作品。第一篇作品標題是「亡靈/The Ghost」,從志賀個人的生產陣痛的感知經驗談起,其中有些神秘的視幻覺體驗。談到身邊友人對亡者的傷痛,列出她詢問一些人對逝去親友的追悼方式的期望。可惜我不懂日文,僅仰賴鵬暉的部分翻譯解說,所以難以全面介紹。
展場最後一區文字牆作品
PS-1:因展場禁止攝影,以上圖片皆是從志賀理江子個人網站或介紹本展覽的日文網站抓下的。
PS-2:視丘攝影學院有一篇對志賀展覽的解析文章也講得十分清楚,可以讀一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