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光的飄浮天堂

《大象席地而坐》電影筆記


2019年01月26日 星期六


前幾天看了中國電影《大象席地而坐》,內心總困惑著,片中說的大象,究竟代表了甚麼意涵?

 

電影片頭,交錯著黑道混混大哥于城、即將被兒女送到養老院的老人、高中女生黃玲三位主人翁早上剛睡醒坐著的畫面。

 

旁白出現于城說著大象的故事,點出了楔子:

「我聽人家這麼說的,

滿州里的動物園,有一隻大象,

牠他媽整天就只是坐在那兒,

可能是有被人插了針了,也可能牠就只是喜歡坐在那兒,

不知道...

好多人跑過去抱著欄杆看,

有人要是扔了什麼吃的過去,牠也不理。」

 

 

那頭大象,並不指涉真實的大象。電影從頭到尾也沒出現真正的大象,是一種隱喻,但影片中始終沒交代它是代表什麼意思。

 

在電影中,大象出現街頭馬戲團的廣告插圖,出現在人們口耳相傳的鄉野傳說中,也出現在片尾,一個很美的結局畫面。開往瀋陽的長途夜間巴士暫停,讓旅客們下車休息。在荒涼無人全黑無燈火的山區,畫面是固定不變的長鏡頭,夜晚一片濃霧,周圍影像什麼都看不清楚,只有車上燈光以及車前燈照亮眼前的一小段荒地。一群人無聊的站著,玩起踢毽子,最後從暗黑的荒野間傳出大象的叫聲。眾人肅立一齊望向遠方,結束了近四小時的觀影。

 

 

在一篇網路文章讀到了以下這段話:

 

「讓這個席地而坐的大象,成為一種理想化的精神寄託。小說裡給出了一個残酷的說明:這頭席地而坐的大象,它之所以如此淡定與特别,之所以對别人的任何挑釁與挑逗都無動於衷,是因為它斷了一條後腿,它别無選擇。」

 

 

當韋布被混混抓住等待于城來審判時,韋布端坐在地上,甚麼事都做不了,正呼應了對滿州里那頭大象的意象描述--他别無選擇。

 

于城與韋布的對話

 

 

于城來了問韋布:「我弟弟死了,你在想甚麼?」

又問:「如果你現在在一個高樓陽台上,你會想甚麼?」

韋布回答說:「我想,我還能怎麼辦?」于城追問:「你說甚麼?」

韋布再說了一次:「我還能怎麼辦?」

他直勾勾盯著于城不放。

于城彷彿頓悟了甚麼,然後開始哽咽地笑出來。

他站起身走到懸崖邊、眼望整個城鎮,又哭又笑著。

然後拿出手機,撥給他跳樓自殺身亡朋友的媽媽,向那位阿姨坦承自首,說他朋友的死亡其實是自己的錯。

 

 

個人以為,電影的這一段,就是對大象席地而坐的詮釋。

 

于城一直不敢承認,自己造成了朋友跳樓之死,但他又耿耿於懷,用謊言掩飾,想跑路躲避風頭一陣子,甚至怪罪於他的前女友,說是前女友造成的,結果被前女友斥責。但他卻因為韋布的話而頓悟了。就面對你的恐懼吧!把真相說出來,不然你還能怎麼辦呢?有甚麼好怕的呢?於是他選擇主動向朋友媽媽自首了。

 

于城後來打電話給跳樓自殺朋友的媽媽坦承是自己的錯

 

大象席地而坐,在此成為一種承認所作所為、不推諉、不歸咎他人的直面實踐態度,然後看看這個世界會如何回應你的坦承。

 

導演胡波在片中偶爾會安排讓四位主人翁在某種景況之下有這樣席地而坐的姿態。于城在被韋布朋友用槍誤打中大腿,于城因此無法離開家鄉,無法去滿州里看大象了,但他席地而坐捧著傷腿、動彈不得,某種程度上也呼應了原著小說中,關於斷了一條後腿的大象席地而坐的意象。

 

接著來談電影的畫面美學,整部電影採低飽和度的灰暗平淡的色調,讓人感覺到這世界跟人生缺乏色彩與生趣,看不到什麼可以令人歡欣振奮的希望(令人想起《單身動物園》電影色調)。四小時片中人物幾乎都沒看到笑容,導演也會讓主人翁的面部陷入一團黑影而看不清楚,包括片頭,以及于城與前女友在隧道中的情景。

 

主人翁們在和親友對話時,大光圈、景深小、老對著主人翁的面部表情作近距離特寫。親友的臉總在遠處,模糊失焦、看不清楚臉孔,主人翁也很少直視對方,雙方視線少有交集之處。這也暗示了主人翁多半處在一種自我封閉的世界中,只在乎自己,不關心他人,跟親友的關係是疏離而斷裂的。

 

于城與跳樓朋友老婆的對話

 

而四個主人翁跟父母或兒女的關係,也都是不愉快、衝突、對立的,不關心也不表達溫情關懷的狀態。但這四人彼此之間倒有某種同質的吸引力,可以迅速理解對方的處境,同理並給予幫助。那麼,他們四人的相同之處是什麼呢?是對家庭關係的不信任、疏離、失望、痛苦。內心還存有一份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小小道義。個性都偏冷靜自持,不輕易顯露自己的表情。不曉得還有沒有別的?

 

然後,于城跟韋布兩人更有某種性格與處境上的同質性,容易相知相惜,彼此影響。當于城在餐廳外頭巧遇陌路人的韋布時,韋布正躲在遠處傻傻盯著黃玲與學校副主任在幽會,于城因為自己也在傻等著一直拒絕自己的前女友,很快就理解了韋布的處境。

 

經過一段對話,後來于城說:「你應該進去,打那個教導主任。」

韋布說:「我不敢。」

于城說:「得讓她知道,你來過,看見了。」

韋布問:「為什麼?」

于城說:「要不然你就跟這路邊的垃圾桶差不多。」

韋布聽了,便展開警告黃玲的行動。雖然沒造成什麼實質上的影響,但有讓黃玲感覺到惶恐不安。

 

 

電影運鏡常跟著主人翁的後腦勺走,略偏低的視角很特別,觀眾可以隨著一同前進,體驗樓梯間向上走、向下爬的空間感,看見主人翁們的視域景象。這讓我聯想到塔可夫斯基《潛行者》的電影運鏡,也有點像RPG游戰的視角。而在韋布跟黃玲最淒楚、最徬徨、壓力最大的時候,這種跟著行走、一鏡到底的視角,可以讓觀眾比較容易融入主人翁的意識知覺身體中,體驗他們內心的迷茫和無助。

 

電影運鏡時常跟著四位主人翁的後腦勺行走

 

 

另外我還聯想到一首Hello Nico〈接下來如何〉歌曲,MV的運鏡也是跟著主體意識的視角而走,穿越許多暗隧道,女主唱的長髮很美,穿著一襲白衣。歌聲彷彿從內心深處唱出來的,低沉慵懶而溫柔~~推薦大家聽聽看:

 

 

 

電影在參觀養老院的運鏡處理中,養老院的老人們看起來很像被關在動物園牢籠中,喪失自由、一片死氣沉沉,每個人都在苟活、在等死。雖然他們可以獲得一間自己的房間,但有的老人在房間裡繞著圈一直走來走去,讓人聯想到動物園裡被關著的動物常出現的重覆行為。

 

再者,我個人覺得于城與前女友在隧道中的對話很有意思。

 

前女友問于城,你朋友死了,因為我,他跳樓了,是怎麼串到一塊去了?于城說因為妳拒絕了我,所以我去他們家,所以他跳樓了。

前女友說:「我還不能拒絕你了!你以為自己很了不起是嗎?你是真不懂,還是裝給自己看?」

于城說:「我覺得我生活就是一堆破爛,每天堆在我跟前,我清理過,結果新的又堆過來。」

前女友說:「一點都不特殊,大家不都這樣嗎?你就只有你受不了了。」

她覺得兩個人相處「最開始不是這樣,但相處一段時間,我發現並不合適,我不舒服。」

于城說:「這就對了,我不覺得人什麼時候舒服過。妳很舒服嗎?」

「妳表現都是妳經營出來的,就像妳現在這樣,其實妳腦子裡想的都跟別的女人都一樣。」

她回說:「你真陰暗。」

于城說:「我在看著妳啊,每天看著妳啊!看妳怎麼展示妳自己。天天發著妳滑雪、潛水、過中產生活。妳好好看看這兒,裝什麼中產生活?」

他戳破了前女友在社群網路偽裝的騙局,接著邀請前女友一起去滿州里看看坐在那裡的大象,想當然爾一定被前女友拒絕,最後離開了。

 

于城與前女友在隧道中對話

 

電影中還有一段對話,也挺有意思。

 

韋布和黃玲在猴子園外,韋布坐靠在柵欄邊,分析自己跟于帥發生的事。他說自己聽了于帥講他老爸的事之後,就覺得應該動手了,就跟流程似的。他其實認為朋友是不是真的偷手機也無所謂,自己是按照流程做,覺得應該要動手就動手了,但怎麼就成了這樣?他問黃玲要不要跟他一起去滿州里,但被女孩子訕笑嘲諷,說韋布只會踢毽子,難道他以為這樣子就可以賺到錢了?黃玲想勸韋布不要跑路,韋布叫她離開。

 

韋布和黃玲在猴子園外的對話

 

這部電影的配樂製作是中國後搖樂團「花倫」,音樂很好聽,氛圍也營造得很棒。

我覺得,整部片其實音樂不多,當配樂出現時反而帶給電影一絲溫暖的希望:

 

 

 

PS-1:電影改編自《大裂:胡遷中短篇小說集》導演所寫的其中一篇同名短篇小說(按此閱讀全文)。

 

PS-2:「如履的電影筆記」有篇影評文章「《大象席地而坐》我們還能怎麼辦?獲得金馬獎實至名歸」,對於劇終眾人雖了解不管到甚麼地方都是一樣的,但仍選擇前往滿州里,作了蠻令人信服的分析,認為是一種活著希望的追尋(但我認為這行為其中多少還是夾雜著對現實的逃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