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中的哭泣》這套書分上下兩冊,是以1950年代新竹地區白色恐怖的受難者與其家屬作為口述歷史對象,包括的重大政治案件有:社會主義青年大同盟讀書會案、竹東水泥廠案、工委會新竹鐵路支部案、工礦公司新竹紡織廠案、黃樹滋讀書會案、中國石油新竹研究所案、施儒珍案、新農會案等。
新竹五十年代政治案件大多因以下原因被判決:
一、讀書會:聚在一起閱讀馬克思主義或中共書籍、或批評國民黨。
二、知匪不報:包庇藏匿匪諜者。
三、組織雛形:談論著手組織。
四、批評時政或書寫批判政府的文字
審訊時刑求逼供,取得自白,採用軍事法庭,秘密審判,任由統治者宰割,造成無數的冤案。二二八事件在新竹是傷害情況比較輕、受難者比較少的地區,可能與動亂衝突時間短、擴延地區和人數少、以及蘇紹文處置得宜有關。(二二八事件補述於文後)
新竹的白色恐怖案件中,「社會主義青年大同盟案」屬讀書會的形式,受難對象包括曾美容、鄭詩禮、黃竹櫻、傅如芝、傅煒亮,皆是受到新竹縣立中學黎子松老師的影響,而成為政治犯。這些人普遍都有的特點是:成績優異、優秀、有理想的文青,有些人喜愛藝術。
黎子松成立「社會主義青年大同盟」,受難者都加入此組織。傅煒亮開了一家興中書店,販售左傾書刊,收聽中共廣播。最後有三人被判處死刑,黎子松、傅如芝、傅煒亮。
黎子松在獄中聽到女學生傅如芝、黃竹櫻等人也遭到逮捕,在獄中時常哼唱一首浪漫多情的歌曲〈木棉花又開了〉(在日記尚未公開前,此曲被認為是為傅如芝所寫,但後來根據黎的日記推測是為了黃竹櫻所寫)。此曲在監獄中廣為流傳,後來還成了流行於50年代臺灣各政治監獄的「獄中情歌」,歌詞銘刻於新竹二二八紀念公園和平紀念碑(但其實這首歌是白色恐怖時期出現的,歌詞可見以下的〈南方的木棉花〉)。黎子松於1951年被槍決,享年36歲。當時兩位被捕的女學生皆為19歲,傅如芝於23歲被槍決,黃竹櫻十年後出獄嫁給一位曾在情治單位工作的特務。「社會主義青年大同盟案」後來成為國產恐怖遊戲與電影《返校》改編的參考原型。
〈南方的木棉花〉
原詞曲:黎子松
演唱:潘芳烈
木棉花又開了,
冬天已經不長,
才開遍了紅棉的南方,
有一位勇敢而多情的好姑娘,
她懷念我一刻不忘,
她寄來無窮的希望,
告訴我光榮而勝利的那一天,
木棉花又開了。
春天快要來了,
我迎接可愛的姑娘,
我迎接明媚的春天。
我迎接明媚的春天。
以下挑選「社會主義青年大同盟案」與「施儒珍案」進行摘要和討論:
新竹市鄭詩禮訪問紀錄摘要:
竹中校友。在軍法處軍人監獄過得很辛苦,牢房中擠得跟沙丁魚一樣,只能坐、不能躺,空氣很熱很臭,環境無比惡劣,每天只能吃兩餐,冬瓜湯或黃豆,飯中都混著石頭,吃得又差又少。但是,獄友們精神都很好,很珍惜時間,即使知道自己可能被槍殺,還是會把握時間唸書,或是把自己所知傳授給他人,尤其會傳給年輕學生。很多獄友都很厲害,有法官,有老師,也會寫書,還教德文。
每個人的精神都被折磨得很厲害,靠著精神力支撐活下去。有的獄友的十根手指甲,都被刑求拔光了。在綠島監獄生活幾年時,因為洗澡的水又髒又冷,溫度低到身體都冒煙了。他有時會想,他怎麼沒死還能活著?出獄之後很可怕的是情治單位的人會跟蹤自己,也會破壞求職機會,最後只好做苦工,薪水很低。
台北市魏德麒訪問紀錄摘要(黃竹櫻之子):
黃竹櫻與傅如芝是國中同學,她喜歡藝術,成績優異。黃竹櫻被關了十年以上。出獄之後相親認識他父親,特別的是,魏德麒父親原本是情治單位的人,所以對他母親被關押的狀況也很清楚。他父親曾經有兩三個老婆,家境不錯,學歷高,也曾因為工作掩護的關係娶了一個老婆。夫妻兩人年紀相差22歲,感情算是不錯,因為太太很少講話,都是先生做決定。
難得的是,黃竹櫻過世前有把自己的事情留下手稿,還有她的日記,看得出來黃竹櫻是個文筆好、很有主見的女子,常會書寫對信仰、對藝術的看法與感悟,是個女文青。她喜歡的畫家是哥雅Goya。因為《齊瓦哥醫生》有得過諾貝爾獎,她便把這本小說看完,但她並不喜歡這書。
新竹傅祖桂訪問紀錄摘要(傅如芝大哥):
看了傅祖桂談傅如芝,其實蠻難過的。傅祖桂是新竹客家人,他後來移民到美國加州。他相信妹妹是個勇敢正直,優秀堅強的女孩,在校成績都名列前茅,愛好打抱不平,個性強,不容易屈服,遇到困難也不會向家人訴苦抱怨,在獄中還會分食給獄友,是很無私的人。傅如芝高二時被抓走,剛被抓的半年,家人都不知道被關在哪裡,後來才知道關在台北軍法處(喜來登飯店現址),四年後被槍決。母親因爲太傷心而精神不穩定,長時間不能講話。
傅祖桂家人因為曾有妹妹這個政治犯,全家人常被情治單位騷擾,每兩個禮拜就來一次,持續二十、三十年之久,他作為公務員,工作也無法升遷,這種狀況下待在台灣也沒希望,只能被迫出國發展。他認為妹妹的一生被犧牲了,為了台灣的自由,不惜以生命跟當權者拼博,只是不懂方法和效益。他家人除了面對失去妹妹的傷痛,還害怕別人問起,這樣的感受持續二十多年,因此跟親戚和鄰居都很少來往。
傅如芝被逮捕時是新竹女中高二學生,受中學老師黎子松牽連。黎子松在中國時曾加入共產黨,1947年來臺任教於新竹縣立中學,曾帶學生讀過幾本巴金和魯迅的小說,國民黨政府在罪犯檔案中寫黎子松「利用教學機會,爲共黨宣傳,繼將該黨書刊,供學生閱讀,企圖毒化學生思想」,而「受惑諸生當中,又以傅如芝、黃竹櫻及周賢農等十餘名,中毒較深。」這情節和電影「返校 」很相似,不同的是,裡面寫的「讀書會」根本沒有成立過,「社會主義大同盟」和「農村訪問並為匪宣傳」也都是捏造出來的,有人猜測國民黨是為了抓到人可領獎金所以捏造出這些假案件。
1952年傅如芝被調離關了四個半月的軍法處,與兩三百名難友,擠在黑臭的補給船裡,移送綠島的集中營。1955年傅如芝用糖果紙條傳遞訊息被抓,以「意圖以非法之方法顛覆政府而著手實行各處死刑,各褫奪公權終身,全部財產除酌留其家屬必須之生活費外均沒收」改判處死刑,有獄友認為她是無辜被陷害的。
以上受難者,因為思想被認定為政治不正確的匪諜,宣導社會主義左派思想。年輕、具有改革理想與抱負,是被捕者的普遍現象。本書的主編張炎憲教授提到,二二八事件與白色恐怖案件兩者,感受不同,意義也不同。我猜測,前者偏生理性,生命突然隕落或身體受殘,後者則偏精神性,造成受難者與家屬長時間的精神折磨。白色恐怖戒嚴有多長,他們無法言說而隱忍的痛苦就有多長。最後時間長到都忘記如何說出口了。
===============================================
接著來看自囚多年的施儒珍案:
施儒昌訪問紀錄摘要(施儒珍的弟弟):
施儒珍逃亡躲藏期間,施儒珍的爸爸因為被情治人員威脅,心生恐懼而精神衰弱,搭火車候車時打盹,小腿被車輾斷,送醫後失血過多不治。施母個性膽小,情治人員多半半夜來敲門騷擾,她晚上難以入睡,後來腦充血中風癱瘓,幾年後過世。當時施儒珍已經被弟弟藏在家中。施儒珍意志堅強,隨時準備被發現時就自裁赴死。他朋友鄭萬成有去自首,但施儒珍堅決不這麼做,因為他自認沒有做錯事情。
施儒珍躲藏期間,身體維持得還不錯,後來是因為罹患黃疸而過世,享年55歲。過世時,家人不敢做墓碑、買棺材,做神主牌。直到解嚴後,才進行撿骨,骨灰改放在靈骨塔。施儒珍的太太在施逃亡期間,離婚改嫁他人。
施儒珍比施儒昌大17歲。施儒昌在幫助哥哥躲藏的期間,曾有兩次想自殺。母親在世時,他精神壓力太大,活得很痛苦,想自殺但擔心哥哥沒人照顧,母親會傷心。還有一次是有老婆小孩,家庭責任變重,精神壓力讓他非常痛苦。因為情治人員常會來騷擾、恐嚇他。他晚上常睡不著,喝酒來麻痺自己,才能入睡,幾十年來都是這樣。他不怨恨哥哥,只怨恨國民黨跟蔣家政權。
攝影家潘小俠「見證228」影像計畫——施儒珍
施美慧與父親施儒珍留下唯一照片合影
施儒珍有一兒一女,因為母親改嫁、父親逃亡,都由叔叔姑姑撫養長大。兒子受父親牽連影響最大的,是當兵與求職的時候,管區一直會來騷擾,也逼得老闆無法雇用他,他被迫一直換工作,影響家庭生計。後來透過岳父關係,才得知管區註記他是「匪份之子,行蹤查報」,需按時登錄回報。他後來去台中開公車,他認為父親的事情對他影響很大,他對於社會不公不義的事情會想了解,也會比較多反叛,所以加入建國黨黨員,與擔任工會理事。
結論
我住在新竹,卻常感到對新竹這塊土地的故事不太熟悉。以前曾在台北求學與工作約17年,一直到2008年移居新竹,在新竹唸研究所到工作,至今住了約19年,新竹已是我第二個故鄉。想多認識這個城市,曾經發生過什麼事。所以課程期中讀書報告選書時,我便對《風中的哭泣-五○年代新竹政治案件》這套書感到好奇,後來瓊華老師在課堂上提到施儒珍的故事是從這套書裡首度披露的,我便想找機會閱讀看看。後來在台灣記憶網站上找到電子書可線上閱覽,便以此為讀書報告的主題。
在修這堂課之前,以上這些案件我全部都不曉得也沒聽過,藉由「殖民地臺灣人物誌暨田野走讀」這堂課,研讀他們的事蹟,了解地緣政治歷史,對我來說相當有意義。
我認為施儒珍是個很特別的人,他早年就容易衝撞當權政府,日治時期年輕時便假扮船夫想偷搭船到日本,可惜失敗,後來被羈留九個月。因不滿日本人欺壓臺灣人,受文化協會黃旺成影響,帶十多人密謀潛赴中國上海半年抗日,後來被警察與領事館送回台灣。
施儒昌認為哥哥施儒珍的民族意識很強,對法官的審問會抵抗、激烈,所以新竹州事件時,相較於其他人,他被日本政府判刑很重,關押六年。施儒珍在宜蘭求學時,便會買馬克思的書,研讀馬列主義思想,與黃樹滋、鄭萬成往來,宣傳馬克思主義思想。後來是因為黃樹滋被捕後供出他,所以被迫展開逃亡生涯。
算一算,施儒珍偷渡搭船到日本,被羈留九個月,或偷渡到中國上海,在新竹州農林課服務沒多久就因為新竹州事件被關押六年,之後二二八事件後躲在家裡。施儒珍婚後曾到五峰鄉教書兩年,後來進入檢驗局工作,就因為匪諜案被通緝,於1950年開始逃亡,躲在大伯家三年,最後躲回自己家18年,共逃亡21年。
縱覽施儒珍的一生,他在匪諜案之前,躲藏被關押的時間就不少了。他實際正常上班教書或工作的時間相對地很短,比起來,他可能早就習慣被關押囚禁的狀態了,所以他躲在家裡時候,身體跟精神狀態都很好。反倒是他身邊的家人,因他而拍死去、而痛苦,承受莫大的精神壓力。像他父親、他母親、他妻子、以及幫助他最多的二弟都是如此。曾藏匿他三天的舅舅被關押三年,楊進發則因知匪不報被判刑12年。感覺施儒珍這人彷彿被詛咒一般,在他身旁的人,似乎注定無法過的安穩快樂的生活,頗覺唏噓。但施儒珍有錯嗎?他錯在哪裡嗎?幫助他的家人有錯嗎?這些悲劇,都是泯滅人權的威權政府與白恐情治體系造成的。我們閱覽故事,可以記取教訓、學習經驗、共感共情,也期望日後不會再發生類似的時代悲劇。
【參考資料】
台灣記憶網站可線上看書全文: 《風中的哭泣:五○年代新竹政治案件》(上)(下)兩冊
哲學星期五@高雄的臉書貼文
國家人權記憶庫:傅如芝
林傳凱:「白色恐怖」中的女性政治犯──重思「歷史真實」與「再現」的政治
-------------------------------------------
補充:新竹二二八事件概述
二二八事件的前一年,政局動盪、民不聊生,新竹爆發新竹市長郭紹宗瀆職案,其私吞美國援助台灣的奶粉等大量救援物資,引發軒然大波。
2月28日新竹民眾起義,3月1日新竹民眾前往火車站阻擋北上的軍隊火車,七百多名鳳山獨立團北上的一個營部隊被阻於新竹市。
3月2日,新竹市區出現許多抗爭衝突,民眾聚集於城隍廟前,搗毀由外省人經營的「福興營造公司」和福州人所開的「中華興」雜貨店的貨物,並至法院宿舍等地,燒毀物品。20多名台北來的青年會和民眾打「福州仔」外省官員,進攻法院、市政府及公家宿舍。下午3時左右,憲警出動一輛裝載機關槍的卡車,經過旭橋(今成功橋)時引發民眾不滿,民眾欲向前搶槍,軍警開槍掃射,雙方疑似因為語言聽不懂,以及行為相關的文化差異,在搶奪槍枝的混亂中,軍警開槍掃射並投擲手榴彈,導致擊斃民眾8人,受傷數十人,傷亡的民眾多是好奇觀看者。「旭橋事件」成為新竹二二八事件中最嚴重的軍民衝突。
埔頂、十八尖山、楊寮、虎仔山等地也發生民眾被捕槍殺事件。軍隊封閉道路,進入民屋搜索,一位村民孫金定被射殺於十八尖山。
官民之間衝突加劇,卻沒有進一步擴大,這與蘇紹文擔任新竹防衛司令兼代縣長有關。因蘇是新竹人,了解新竹民情,又兼軍人身份,可以下令禁止軍警濫殺民眾。新任市長陳貞彬拒絕外省籍市府職員的報復、搶奪,也是傷害減少的原因。
3月4日新竹戒嚴。3月5日下午,民眾奪占寶山派出所武器。竹東派出所在9日遭民眾攻擊,水泥廠及化學工廠亦遭焚毀,曾任日本大使的鍾謙順組織自衛隊。3月6日,台籍少將蘇紹文宣布新竹地區戒嚴,10至19日展開大搜捕;3月24日進行清鄉。
3月21日配合綏靖計畫開始長達數個月清鄉,進行戶口清查,許多臺籍日本兵、知識分子與民眾被逮捕至東門街口的憲兵隊拷問。4月18日,警總發布「二二八事變首謀叛亂在逃主犯名冊」,名單包括新竹人潘欽信、黃旺成。
念新竹高商初三的仰再傳在新竹市府旭橋上中流彈。日本時代曾被關6年的施儒珍也在同地中流彈導致終身殘廢,1950年後因匪諜案逃亡躲藏在家中柴房的一道假隔間長達18年直到過世。竹北佃農陳盈甲被警察公報私仇被捕,慘遭刑求。高工學生陳煥洲帶同學至機場騙衛兵而奪取7把步槍,遭判刑12年,幾年後出獄流亡日本數年。關西西安里長陳慶泉被關10多天。15歲的楊昌達在縣府前中流彈。泥水工謝阿添無故被逮捕。綏靖時間,新竹市被捕者計30人,包含圖書館長黃師樵及徐金枝、廖學強等人。
主編張炎憲教授說的好:「新竹市在二二八大屠殺中,雖然不是激烈衝突、死傷慘重的地區。但生命無價,絕不能以死傷多寡來論定。只要是統治者假藉公權力,以軍警力量威脅、監控、屠殺民眾,就應該受到譴責,加害者就應負起政治和法律責任。」
【參考資料】
楊碧川「桃園、新竹的228故事:終身的疼痛與傷殘,求不得公道」
台灣記憶網站:張炎憲主編,新竹市政府出版《新竹風城二二八》可線上看。
見棫工作室IG粉專貼文:#歷史上的新竹|03/02 旭橋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