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繪畫,我一向就視為理所當然的投以相當的關注。
小時候母親送我去遠親舅媽那裡去學畫,
如今記憶所及,一間狹長的畫室裡中間有一個大白板,
舅媽就是畫室老師,每個小朋友都分配到一個座位,
空白畫紙是由畫室提供,我準備的是必要的材料:
一個黃色要吹氣才會鼓起的洗筆充氣筒,
一個尋常可見的白色調色盤,如空出琴鍵位置的橢圓形鋼琴鍵架,
一條擦筆用的破抹布,一盒水彩顏料,顏色並不多。
我那時已經知道顏色可以靠自己調出來。
世上所有顏色,似乎可以用我手上這十二色的原色水彩顏料調和出來。
我會擠出幾條我認為是必須的主要顏料色彩,
搭配著重要的白色與黑色顏料--缺了它們是不行的。
如今想來,我考研究所的色彩學科目,
會對這個科目這麼感興趣,又讀的很輕鬆自在,
原來就是當然學水彩畫的內化經驗的緣故。
一切我早就以為是理所當然的事了。
有時候對我的特殊『優點』能力作個尋根回溯的探索,
對我而言具有特殊的意義。
像是從普遍客觀的角度來觀察自己這個人的特殊之處,
並且瞭解前因後果的邏輯性。
這是一件具『科學性』的作法。
光線和色彩是維梅爾畫作的兩大特色,
也正是深深吸引我的地方。
那麼我對光線的特殊迷戀,又是怎麼一回事呢?
從小時候的什麼訓練得來的呢?還是天生具備的才能?
有一陣子我非常在意這種事情--我到底有多少的天賦?
如今顯現出來的才藝,有多少成分是我與生俱來的呢?
所以我對維梅爾畫作的喜愛,
那種喜愛是否純淨的懷疑,困擾了我好久,
也破壞了我繼續進行研究的信心。
我並不能確定自己對哪幅畫的喜歡,
因為其中參雜著探索內在情感的勉強、以及一種優越感的意識。
我原本一直是個渾渾噩噩,隨著環境改變而變換呼吸方式的人。
「能夠深深戀上一幅畫的人,一聽起來就是十分優雅高尚的人啊!」
我期許我能成為這樣的人。
記得在藝術史課程上,戴麗卿老師要我們寫一份報告,
描寫對象不限制,我當時慌了起來。
我從來就沒有問過自己對哪個畫家或哪幅畫有特殊的喜愛,
對藝術史的知識,也僅限於宮布利希(Gombrich)『藝術的故事』,
和大學時選修的一門通識課程『近代西洋藝術賞析』。
當時那門課程是我和男友一起去修的,
大學畢業後男友問我:「妳大學最喜歡的課程是什麼?」
我試著回想了一下,回答他『近代西洋藝術賞析』這門課。
但我們兩個都是資訊管理學系的學生,
「為何我會去喜歡非本科系開的課程呢?」
當時我很非常驚訝這個發現,
而這個發現也埋下了我今日走入這方向的種子。
那時所學的,是受馬內(Manet)影響開始的印象派,
以及立體派、野獸派等等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期的畫派。
而我在這堂課上交了兩份報告,
一份是印象派畫家西斯里(Sisley) 所描繪的紅色橋樑風景畫
(是不是紅色,我都不能確定了),
那時還是向二姐借她曾做好的西斯里美術學期報告,
抄襲修改裡頭內容才寫出來的。
在那次經驗中,我發現要找一個藝術家,
跟寫出觀畫的感受,
是多麼困難的一個要求啊!
另一次是在應老師規定去北美館看安迪‧沃荷畫展之後,
模仿他大量使用複製品拼貼的手法,
把報紙上所有汽車圖像剪下來,重覆貼滿在台灣的圖形上,
並且在講台上展示給大家看。
那時在男友跟學長合租的宿舍客廳,
地板鋪滿了翻過的報紙,我埋首在報紙堆中,
不斷找尋報紙上汽車的圖像,
才發現報紙廣告上汽車圖像的角度都固定那幾種--側面和斜45度向前的角度。
當時我對藝術的態度是輕鬆而感到好玩的,
而做完之後也沒有再想這件事,以及西洋藝術的相關咚咚了。
因為之後我就即將大學畢業,準備投入就業的市場中,
我摩拳擦掌準備好好衝刺一番,
看是否能做出屬於自己的一片天。
到了如今,我已經放棄了那種想法,
也不以為當時的那種工作觀對現在的我還有任何可取之處。
所以可以知道,
現在的我是完全抹煞了當時之我的種種價值觀念。
在之前我所接觸的藝術,就只有和男友第一次約會的場景:
北美館羅丹雕塑展。我後來才知道這是北美館列為重要指標的大展。
當時因為我穿的太單薄,還沒看完羅丹的全部雕塑,
我的身體就承受不住超強的冷氣,
而被男友緊急送回政大宿舍躺平了。
由於我腦袋裡只記住這個約會事件的羞恥處,
(當時的我認為約會時突然身體不適,是一件令人尷尬又羞恥的事情。)
而後來又全心投入和男友的感情發展,
所以對於羅丹的雕塑,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與印象。
這個展覽只成為我愛情生活的一個場景,
不具有任何藝術性的意義。
還有一個跟藝術相關的不舒服經驗:
那時正沈迷於西洋藝術的二姐,對我展示她所買的畢卡索畫冊時,
我當時一面看著畢卡索立體派畫作的圖片,一面表達出我的不屑:
『畢卡索的畫有什麼了不起!一點美感都沒有,我畫的都比他好!』
沒想到二姐勃然大怒:
『妳懂什麼屁!人家可是累積了不知道 多少的功力才畫到這個地步,
妳根本什麼都不懂!』
當時我被二姐這樣數落,內心非常氣憤,
但我沒有說什麼,心底只感覺到尊嚴被踩在腳下而無地自處,
臉上熱辣辣的脹紅。
後來男友常說我有天蠍座會報復的心態,
被人欺負時不會當面表現出來,日後卻會一直含恨在心。
或許真的是這樣吧!
但我卻遺忘了恨意,只留下記憶的痕跡。
這記憶不停地伴隨著我成長,
不時驅策著我往藝術那方向去嘗試,
或許潛意識還希望自己能洗刷那次的尷尬與怨恨。
而避免被二度傷害,是我做人處事的重要指標。
以後見之明來看,不管我是否意識到那個傷害,
我都有意無意地朝著那方向前行。
為何那次戴老師的報告,我會選擇維梅爾的畫來作為主題?
恐怕我也是在bbs的美術版上看到人家對他畫作的推崇,
我才『膽敢』選擇他!
我一向對自己的選擇眼光沒有自信,
如非逼不得已,我通常都不作選擇,也不作評論。
選擇和評論都是暴露自己的作法,
而我非常擔心自己會被別人怎麼看待。
我想像著:別人會說,「她選擇了維梅爾的畫,真是沒眼光啊!」
或是「她選擇了維梅爾的畫,實在是太有眼光了!」
我浸潤在這種想像中,所以就乾脆隱藏自己來逃避可能面對的議論。
如今想起,當時我可能有輕微精神分裂的傾向,
所以才會不斷想像著別人可能對我個人形象的各種議論。
而我也從來不敢對別人說,我曾有如此這般的想法,
因此我老是活在內心的掙扎和不需要的心理困擾中,
當時我內在光是為應付這些心理困擾,
早就把自身的精力都消耗殆盡,
再沒有多餘的精神去思考或學習其他的事物了。
對別人說出來,是困難的事。
我的童年和青少年,也充斥著難以啟齒的事。
所以我多半沈默。喜歡聽別人說話,甚於自己說給別人聽。
「這樣非常安全。」我這樣想著。
可是,這樣做是對『什麼東西』安全呢?
憑我老是兜圈子的腦袋來說,
根本想都沒想過可以試著深入探討這種事。
但我越是深入注視維梅爾的畫,越發現他畫作的迷人魅力。
他的畫普遍有一種時間凍結在此刻的味道,
即使裡頭的人物都『正在』做著某些事。
並不是蠟像館裡無表情無感動的蠟像,
而是把所有情感都冰封在那一剎那間的凍結感。
就像是SOGO百貨地下超市所賣的四包99元,
瞬間冷凍保存鮮味的『讚岐烏龍麵』麵條。
這和布列松(H.C.Bresson)所主張『剎那的永恆』
之攝影理念又有層次上的不同。
布列松的瞬間捕捉,是不干涉自然的捕捉,處於一種局外人的觀察者角色,
但維梅爾式的瞬間捕捉,卻是經過層層禮教的包裹,
經過精心佈局安排後的捕捉方式。
他對於人文心理的關懷,比布列松更濃,
因此藝術目的性的社會價值相當高。
當時為了寫報告直觀維梅爾畫作的我,
才懶得管什麼『藝術目的性』這種咚咚。
我只注意到他畫作中的神秘氣息,
並且注視越久越想找出,到底是什麼原因引發出那種神秘氣息。
因為我隱隱發現,這種神秘氣息是會視覺上癮的。
越注視越不想移開我的視線,這樣子的上癮。
於是我相信這裡頭一定有一股神秘的視覺力量在作祟,
當時我的報告也排除了畫家本人的社會背景,
從直觀的視覺心理角度來對畫作剖析。
結果可以說有成功了,也可以說沒成功。
因為心理的經驗過於主觀,並不被學術界看好或認同。
而我當時急著想被學術界認同,
所以寫完報告後沒多久,就把維梅爾的畫拋在一旁,
繼續鑽研更深更多更好的研究方法。
就像是追求一位美女達到目的之後,
就把她給甩了那樣的無情拋棄。
這種無情拋棄註定是要受良心上的懲罰的,
我並非不再被她所吸引,
只是我不曉得該如何與她作長久的相處,
所以我從她身邊逃開了。
接受全套灌鴨式聯考教育制度下的我,
沒有能力繼續對維梅爾作深入的研究,
而藝術又非我大學本行,
我不敢名正言順地投入太多在維梅爾身上。
我一直對『深度』這個意象十分在意,
因為我涉獵的廣度夠,但是深度始終不足,我一直引以為憾。
當然這牽涉到我欠缺了毅力與持續度,
本身的性格弱點無法突破的問題。
我對問題發生的現象與解決之道都十分瞭解,
但是我仍然無法克服自己。
也就是說,我靠著科學的理性分析並無法解決我的問題,
理性分析只能幫助我掌握住現象,如同有個諮詢顧問在一旁協助我。
但因為我感性方面又不斷面臨著複雜難解的心理困擾,
如同我之前所提的,
在意著別人對我形象的種種議論,因而裹足不前。
我所能做的,只有讓時間之河慢慢沈澱我的思慮,
希望有一天能重新拾回最純淨專一的愛。
在寫完報告三年後,我發現了一本翻譯小說「我綁架了維梅爾」,
在閱讀之際勾起陳年舊事的種種滋味。
這本小說的前半部文學味相當濃厚,
不像一般的推理言情小說省略不少生活敘述性而只重故事性的寫法,
讀起來也是餘味無窮,並與生活思緒緊緊相連。
我一直十分關注藝術與生活(或是小說)相結合的各種形式可能性,
這本小說可歸類於「藝術書寫」類型作品,
所以推薦給對維梅爾好奇或著迷的您閱讀。